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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9章 “滿滿,聽話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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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9章 “滿滿,聽話”

鄭其明伸出手,指尖探過去,快又輕地觸了一下陳阿滿右頰上的那枚最大的包。紅腫的,表面已經鼓起白頭。

看起來就很疼,但陳阿滿還是一副笑嘻嘻的樣子,此刻居然喜氣洋洋地用兩只手,包住了鄭其明的手掌。

“怎麽,你心疼我啊?”

他黑亮的眼睛好像在閃。

“沒有,心疼醫藥費。”

鄭其明說。

“我剛說了不用醫藥費啊。”

陳阿滿從口袋裏寶貝般地掏出一支藥膏,在鄭其明眼前晃了晃。

“老板給的,說這個藥治蜜蜂蟄效果最好,每天塗兩次就行了,根本不用再花別的什麽錢。”

陳阿滿一邊說一邊很無所謂地聳聳肩,好像被叮的滿頭滿臉的包是一件再稀松平常的事情。但在鄭其明的角度看來,明明那張臉看起來觸目驚心。

也許是被這種觸目驚心刺激到,鄭其明頓覺胸口冒上來一股無名的悶氣。

“陳阿滿……”

他說話的音調不自覺揚高,盡力抑著胸口的那一股氣流不讓上湧:“你以為你是誰,金鐘罩鐵布衫嗎?”

“某種程度上,我確實是。”

陳阿滿狡黠地沖鄭其明眨眨眼,掰著手指開始數自己的“光輝”戰績:“你不知道吧,我小時候經常被蟲子叮、被蜜蜂蟄、被蜈蚣爬……有一次下河撈魚,在岸邊上還讓蛇咬了,那蛇那麽大一老長,花的還有毒,我媽那會兒還在,不知道弄了什麽草藥汁子,混著香灰塗上,回家我躺了兩天沒下床,後來自己也就好了。”

媽媽的草藥還有悉心照顧,是陳阿滿幼年記憶中對生母的唯一影像,非常淡,但多年磨滅不去。其實李秋霞並不是他的生母,而是陳勇續娶的妻子。陳阿滿記得母親的名字,叫邱茉莉,記得她頭上淡淡的茉莉花頭油味道,但她在自己很小的時候就因病去世。邱茉莉去世之前,陳阿滿還曾短暫擁有過一段勉強稱之為“幸福”的童年時光,後來她走以後,陳勇變性情大變,酗酒、賭博、無能為力的宣洩,甚至家暴,一遍又一遍地欺辱李秋霞這個軟弱的女人。

但李秋霞依然對自己視同己出,娘倆兒相依為命。在陳阿滿的心中,她早已跟親媽沒什麽兩樣。

“那蛇真的挺大的,咬在我的腳腕上,當時家裏窮,看不起醫生,是我媽媽照顧我的。但我已經不記得她長什麽樣子了……”陳阿滿頓了頓,又使勁擺頭,把眼角中不自覺彌漫的霧氣晃散。

“不過你看,我後來還是好啦!”

他一直以這件童年小事做為某種應對苦難的勳章,此刻敝帚自珍地向鄭其明展示,鄭其明卻一言不發上樓去了。

居然沒有表揚自己,鄭其明真討厭。

“又生氣了,心眼比針眼還小……河豚嗎?”

小時候陳阿滿愛下河摸魚,也看見過幾次河豚,在蘆葦間穿梭著穿梭著便要生氣,兩個腮幫子一鼓一鼓的。

愛生氣的鄭其明,除了腮幫子沒那麽鼓,別的地方跟河豚也沒區別。

陳阿滿望著他的背影做了個鬼臉,嘴裏咕咕噥噥說個沒完。然後就聽到樓梯上傳來一聲清晰的質問:“你說誰河豚?”

“啊,我沒有說,你聽錯了。”

陳阿滿拔腿就跑,一溜煙兒地鉆到後院躲起來了,單手撐著石磨的邊緣,腰部略一發力便一下子騰坐上去,檢查了下磨盤,是好的,嗯,明天早上就可以給鄭其明磨豆漿,然後再去買大油條。

鄭其明走上樓,推開衛生間門,擰了把水龍頭就開始洗臉,用冷水澆皮膚,然後擡起頭對著鏡子,看著被水珠沖的淩亂的頭發跟眉毛。

衛生間的窗戶開了一半,然後鄭其明就聽見樓下響起陳阿滿響亮的聲音:“叔,上海青多少錢一斤?”

這陳阿滿居然像個沒事人一樣,在走街串巷的賣菜攤兒前買菜了,就頂著那麽一張全是包的臉,也不怕別人笑話。

鄭其明很焦躁地走下樓,陳阿滿已經買完菜了,提著一個紅色塑料袋進屋,跟他撞了個滿懷。

“晚飯炒個小青菜好嗎?”

他舉著袋子朝鄭其明晃晃。

“隨便。”

鄭其明沒好氣地說。

陳阿滿是不是有病,他想,被蜜蜂叮成這樣居然還想著做飯?就不能開個口說休息一天嗎?

但陳阿滿什麽都沒說,頂著滿頭滿臉的包腳步輕快地跑上樓,開始嫻熟地洗菜、切菜、又生火熬小米粥。

那一頓晚飯鄭其明吃的很勉強,盤子裏他平日最喜歡吃的涼拌皮蛋都沒什麽胃口,陳阿滿倒沒心沒肺地吃的很香,吃完了又催他去給鄭曙光送飯。

“給,我盛好了。小米粥、青菜、汆丸子,皮蛋太辣了我就沒裝。”

“嗯。”

鄭其明接過來,側過身子,避著不看陳阿滿那張臉。他發現自己的目光不能在那張臉上停留,越看越煩躁。

“好吧,那你快走吧。過兩天我臉上好了,你就不覺得惡心了。”

陳阿滿一邊掃地一邊喃喃自語,並不知道這句話把鄭其明氣了個倒仰,只聽見他急匆匆的腳步出門、踩上自行車,鈴聲劇烈一響便飛快地騎走了。

今晚上鄭曙光的精神不錯,把所有飯菜吃的幹幹凈凈,甚至還拉著鄭其明下象棋。鄭其明便陪他下棋,腦海中總是浮現出陳阿滿被蜜蜂叮的滿頭包的樣子,還有那瓶他動都沒動的洋槐蜜,陳阿滿打開了沖了一杯蜂蜜水遞給他,他也沒喝。

看見這洋槐蜜也煩。

鄭其明陪鄭曙光下棋一直下到了八點多才回家,月亮偷偷躲進了雲層裏而顯得影影綽綽。他把自行車靠墻根停下,朝門口走去,一眼便望見地上躺了個人。

“陳阿滿!”

鄭其明忙沖過去,蹲在他旁邊,只見陳阿滿整張臉通紅,呼吸也很熱,渾身又像冷似地發著抖,嘴唇已經幹成了蒼白的顏色。

“明哥……我好像……發燒了……”

陳阿滿抱著雙臂,講話的聲音很小,脖子都燒成了紅色,鄭其明伸手摸上去,只覺得燙的火熱。

鄭其明把手伸進他的胳膊底下,撈著腿便把他抱在懷裏,鎖上店門,就沿著街道跑。陳阿滿靠在鄭其明的胸膛前,手無意識地緊抓著他的衣服,抓出了一片褶皺。

風吹過耳朵傳來一陣涼意,他才覺得舒服了些,有氣無力地問:“現在……是去哪?”

“河邊。”

“為什麽要去河邊?”

“把你扔下去。”

他聽到鄭其明越來越急促的心跳和喘息,又被這不合時宜的玩笑逗笑,扯起嘴角很費力地笑了一下,慢慢地說:“那你找個幹凈點的河再扔我……”

“別說話,馬上到了。”

鄭其明又把他摟緊,腳步變得更加急促。

直到酒精跟消毒水的氣味傳來,陳阿滿才發現這裏是“天順診所”。醫生王天順一身白大褂,正在叮叮當當地配藥、弄針頭。

“蜜蜂叮狠了,有感染所以發燒。今天先打個消炎針,再開點藥吃。”

陳阿滿坐在椅子上,又同時靠在鄭其明的肩膀,迷迷糊糊聽見“打針”兩字,嚇得一個激靈。

他最怕打針——小時候目睹村裏開養豬場的那家人給圈裏的豬打針,那麽長又粗的針頭捅進豬屁股的時候,豬鬼哭狼嚎地拼命扭動,他蹲在一邊傻楞楞地看著也被嚇尿了褲子。

陳阿滿立刻擡眸朝醫生看去,發現醫生手裏甚至拿著的還是註射器,要給自己打屁股針。屁股針尤其是他害怕之最。

“我不要打針,我要回去。”

陳阿滿從椅子上一躍而起,就要往外跑,腿又軟綿綿的,跌回鄭其明身上,鄭其明拉著他,把他按在懷裏。

“打完針我們就回去。”

“我不要打針。”

陳阿滿拼命掙紮,但鄭其明拉自己拉的緊,他根本掙紮不開,覺得自己像一只被網網住了的兔子,四肢亂蹬。醫生拿著針頭朝自己走來,陳阿滿怕的要命,捂著耳朵尖叫起來。

“按著他,別讓他亂動。”

王天順拿著註射器跟鄭其明說。

鄭其明繼續拉住陳阿滿,好言好語地勸,但陳阿滿根本聽不進去,已經嚇得滿面淚痕,拼命拍打著鄭其明拉著自己的手,還使勁掰開他的手指要往外跑。

王天順也無語了,他只在一些畏懼打針的孩童身上看見這種反應,成年人這樣還是頭一次。不就是打個針?

“這樣不行啊,他這麽亂動,等下針頭斷進去怎麽辦?他快燒到40度了,吃藥頂不住的,必須要打消炎針壓一壓。”

陳阿滿還想往外跑,衣服都被鄭其明扯住,半個肩膀有些狼狽地露在外面。他在鄭其明的掌心拼命扭動,忽然覺得自己的腰被鄭其明緊抱住了。

“滿滿,聽話。”

滿滿。

陳阿滿楞了一下,從小到大,只有邱茉莉這麽叫過自己。他恍神兩秒才反應過來,確認這是鄭其明的聲音,溫柔的不像他。

鄭其明摟著他的腰把他抱起來,端端正正地放在自己腿上,又把他調轉過來面對著自己。陳阿滿就坐在他的懷裏,雙手抱著他的脖子,直楞楞地看著他。

“怕打針?”

陳阿滿就點頭,一顆殘餘的淚珠沿著眼角落下來。

“為什麽?”

“小時候見人給豬打,那麽長的針筒……”

“你又不是豬。”

鄭其明笑,又看著他道:“針頭只有一點細,一下就好了。”

“現在開始好嗎?”

陳阿滿從未見過這種狀態下的鄭其明,話都不會說了,害怕也忘了,就覺得像是沐浴在夏夜的晚風裏,輕輕柔柔,月色彌漫。

鄭其明的手慢慢伸過去,放在他的腰上,開始往下拽布料,褲腰的松緊帶拉開,一塊皮膚露了出來。

感受到屁股上涼風習習,陳阿滿緊張起來,被鄭其明察覺到,腰又被抱的更緊。

“別怕,是我。”

鄭其明一邊說,一邊暗自朝王天順打了個手勢,王天順會意,舉著針頭慢慢靠近,先替陳阿滿塗上碘伏,然後慢慢把針頭推進去。

針頭紮進去的時候陳阿滿條件反射疼地一哆嗦,忍不住緊緊抱住鄭其明的脖子,燒的熱乎乎的臉就貼在他的頸間。鄭其明的脖頸皮膚涼涼的,蹭上去非常舒服,陳阿滿抱著不想撒手。

直到王天順的那一針藥劑慢慢推完之前,鄭其明的手都放在陳阿滿的背上輕拍,給足了安撫,然後又慢慢替他拉好褲子,維持著這個“考拉掛人”的姿勢,抱著他一路走回了家,陳阿滿低頭看著地上的影子,他的跟鄭其明的,此刻緊緊地連在了一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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